午夜时分,祖多从迷糊中被凯尼唤醒,用泼的。
“嘿!快到进攻的时间了,你怎么还这么不精神,拿着!别等冲上战场了再想起来!”朦胧中双手接住了什么东西,很凉,跟自己脸上的水一样凉,很重,跟脑袋上俩眼皮一样重。祖多将这长柄的东西立在地上,将下巴顶在另一头,只是坐着,然后进行了一个深呼吸,以便头脑清醒点。
凯尼把其他人也唤醒之后,瞥到了完全没有进入状态的祖多,向他吼了一句:“如果你不要命了,你可以就这么呆着!”另外一名士兵很快清醒过来,当他的视线扫到祖多,立刻露出了某种戏谑的表情,狠狠地拍了两下祖多的后背,在他耳朵边问了一句:“小子,你是毛瑟的粉丝?”
本就迷茫的祖多更加疑惑了,直到他的手又抚摸了一下他手里的东西,仿佛摸到什么凸起的短棍,上面还接着一个摸起来像是球一样的东西,一个激灵就把他抖醒了——他摸到枪栓了,而下巴正顶在枪管上。
双手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步枪摔在地上。刚才逗他乐子的士兵发见此情此景,便更乐不可支了,但随后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收拾了一下就去集合了。祖多一边忙乱地收拾,一边很想抛出一个质问:如果我当时摸到扳机了,你会阻止我吗?他心里知道这问题似乎严肃的不成样子,而且必然会遭到更多戏谑的回答,但还是无法释怀,在他看来这等于多上了一次战场——因为多跑了一次鬼门关。
这次是一场突袭,城市战。他们部队不是很擅长城市战,也不擅长突袭,但还好的是他们袭击的苏联人似乎又不很擅长应对突袭,简言之,用连长需要每周给上级写的狗屁报告的说法来评价,那便是“突袭取得了预计的效益,并且随后敌方仓皇撤退为我军留下了可乘之机,指挥官立刻下令追击,趁火打劫,一举歼灭大量敌军,迫使敌军战线崩溃,为装甲部队创造机会。”
巷战在祖多看来是有好处的,混在大部队里的时候,是比起堑壕战或是在平原上作战更加安全的。但相对的,不安全的一点则是行动时经常要分成多个小股部队,并且很容易在城市间陷入绞肉战,不到一方溃退不会结束。同时城市战中防守方具有的另一个优势则是千奇百怪的陷阱与工事,但由于在此地驻防的苏联人才刚安顿不久,没有料到德军的反咬,所以只有几个匆匆而备的工事得以支撑他们,没有什么门后的诡雷。
这次夜袭在祖多看来是很不幸的,因为他正好赶上两人一组。与他同行的就是先前那名找他乐子的士兵,他们小心翼翼的在一栋两层小楼里探索,倘使这里没有敌人或者敌人被清理干净,那么神射手就可以部署到这里,发挥重要的效用。他们算是背负着一个关键使命。
外面枪声喊声并行,虽然没有猛烈的炮声,但其嘈杂也足以贯耳了。那士兵又发话了,“我猜长官派我们俩来一定是很看重我们的特点的,”祖多没有回应,双腿颤抖地在一层挪动,紧盯着每一个房门,“你看,你如此紧张而可以立刻发现敌情,而我又如此冷静而可以立刻消灭敌人,你说对吧?别这么紧张嘛!”说真他又拍了拍祖多的后背,这次是轻的。祖多转过头来看着他,嘴唇有些动作,但最终没有发声,大概是过于紧张了。
一声“嘎吱”溜过枪林弹雨滑进了祖多的耳朵,他立刻转过身抬起枪向着那个方向“砰”地盲开了一枪,随后心脏砰砰地连带着手一起发抖。一滴汗从下巴滴落,不知道是刚刚才冒出的冷汗还是先前积攒已久的汗水。
“——喂,那只是风吧。”同伴小声问道,他被祖多的神经质搞慌了。
“这样,我去楼上看看,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你可以准备一下去跟连长报告。”
一瞬间祖多感觉某种空虚,好像之前的取笑是单纯的行为,而这次的分头行动则是真正地宣告“你不靠谱”了。但也就一瞬的不爽之后,他感觉这样也好,也好,他甚至愿意赌一块表,赌的是上面也没有敌人,他大可安心了。旋即随手拉动了枪栓,将弹壳退出来。
过了一会儿,上面没有动静。
祖多慌了神。
上面有敌人?同伴已经被杀了?那他会不会死?应该逃跑去找增援还是跟敌人拼命?
“嘿!祖多!赚到啦!上面没人!这还有瓶酒,祖多!”
……不安立刻被权威的声音压制住了。
祖多缓步上楼,他知道应该尽快会和确认并将信息带给连长,但这是他紧张的双腿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了。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一会要叫同伴去汇报,他则猫在墙角乞求安宁,准确地说应该叫确保安全。
等到他扶着墙搜寻声源的时候,又听到一声凄厉的吼叫:“祖多!祖多!救我!祖多!”劈了嗓喊出来的声音。
一瞬间被压制的不安立刻爆发了出来。
他双腿一紧,冲着离窗最远的房间冲了过去,左脚好像拌到了什么,摔倒在门前。
映入他眼帘的是两个扭打的人,准确说他只能看到一个人,一名苏联士兵的背影,他压在祖多同伴的身上,正举着匕首,被后者勉强地抓着,平衡马上就要被打破。
此时的祖多已经不敢靠近前方,他看到了死亡。
目光呆滞的他鬼使神差地端起了步枪,用发抖的手指缓缓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之后,那苏联人失了力气,被祖多的同伴翻身压上,而祖多此时脑中一片混乱,他机器一般拉动了枪栓,并且开出了第二枪,接着是第三枪,第四枪。终于,四声枪响以后,他再扣动扳机也没有声音了。
贯耳的扭打声和呼救声消失了,外面的枪林弹雨和一个新的急促的呼吸声占据了这世界。
祖多像一条狗一样紧张而迅速地爬到那人面前,而那人也顾不得再说些什么,一边扔掉捅完苏联人的匕首,一边捂住自己的枪伤,发出将死之人最后的求生的呼吸。
匕首撞到了一个瓶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祖多看着同伴,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错,也就无法再说出什么,只是默默地闭上眼面对着他。
令他唏嘘的是,此时他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话,竟是之前思考的质问,除此以外非再有其他。
他不敢问出口。
同伴咽气了。
祖多杀的。
胆小鬼。
……
一瞬间他看到了更黑暗的未来,看到了自己的世界的崩坏,他想睡会儿,他想昏迷,他讨厌在此时清醒或是静下来思考,他抓起旁边的酒瓶,一饮而尽。随后倒在了二人之间。
后来军营里便流传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晚的突袭中,祖多二人撞上了驻扎的苏军至少五人,经过祖多及其同伴的奋力相博得以将其击退,并当场击毙一人,从现场的情况看来祖多当时通过射击必然击伤了数人,而他的同伴则遭到了苏军报复性的射击,最终没能挺住。
尽管他后来承受了一段时间的令他感到灼热的崇敬目光,但他从未将那晚的真正情形告诉他人,老朋友凯尼·博格也不例外。
他只把这当作是一种罪,并不停地忏悔。时常想着,如果凯尼知道了此事而又不去揭发的话,大概会在私下闲聊时大开玩笑,笑他混到了尊敬,笑那人死的点背,笑大家认真的崇拜。
谁知道呢?
祖多按照以往的思维的路径,随后就想到了凯尼拿着枪顶着他的下巴,质问他是否会对自己开枪,并且最后扣下了扳机。
一个寒战打醒了祖多,他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水汽,咂着干渴的舌头,感到一股苦味。
壁炉一片灰暗,只有零星撒在焦黑残骸上橙红的斑点还散发着一丝没人抓得住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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